談惡不作惡(十三):摩尼教的惡|曾瑞明

撰文:曾瑞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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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如今身處在世俗(secular)的世界,較少用宗教角度看惡,而多用倫理的角度。然而,我們承繼的倫理觀本來就是從宗教那裡裏來。到底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?

 

世界有惡,是不能否認的事實(當然可以「玩」概念,玩到惡不存在)。又要承認這事實,又要捍衞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,其實是後來的事。摩尼教(Manichaeism)的二元論就嘗試對世界有惡作理論解釋而不假定上帝是全能。

十字架如意寶,摩尼教圖騰,混合了基督象徵與佛教如意珠寶的概念

金庸小說《倚天屠龍記》的張無忌當上了明教教主。明教就是源出摩尼教。根據摩尼教,宇宙是兩個相同而永恒的第一原則的競爭。上帝和黑暗王子(Prince of Darkness)分別代表精神和物質。前者是光明的、善的,後者則是惡的。所以,靈魂是善的,身體是惡的。兩者都爭逐宇宙的話事權。有趣的是,他們像九十年代的阿仙奴跟曼聯一樣,沒人能壟斷皇者之位,上帝當然不會是全能了。所以,宇宙就恒常在爭鬥之中。

 

一種「科學」解釋

 

摩尼教是在公元前三世紀由摩尼(Mani)創立。他在美索不達米亞(Mesopotamia)出生。他深信自己得到神明啓示,比佛陀、伊朗先知瑣羅亞斯德((Zoroaster))和耶穌的更全面。他的核心問題正是,為何惡存在?

 

摩尼提供的是一種天體演化學(Cosmogony)解釋,即我們世界的起源。三個時期包括(1)原初善惡分開。(2)到現今兩者混合的狀態。最終(3)善惡仍是會回到各自分開的狀態。

 

善惡分開時,光與黑暗也各自分開。但在某一時刻,黑暗入侵光的領域,光的物質被囚禁在黑暗之中。上帝為了讓囚在黑暗的光重獲自由,於是設計了月亮、太陽等星體,去收集任何在黑暗中走出來的光,再放回神聖之域。

 

邪惡引導兩個魔鬼生了阿當和夏娃。跟創世紀的詮釋不同,這對人類始祖並非上帝創造,卻是邪惡的化身。他們要做甚什麼,也是透過繁殖後代去「搶光」。耶穌被派去教育(不是救贖)這些「罪人」,告知他們知識,去擺脫惡。

 

很玄妙吧,但最後在波斯被處決的曼尼認為他自己是給一個理性而科學的解釋,異於基督教只講信(faith)。

 

奧古斯丁的改變

 

摩尼教影響遍及波斯和羅馬帝國,但受到官方排斥,認為這個神秘教派是腐敗的。奧古斯丁(Aurelius Augustine)生於北非塔加斯特城(Thagaste),也深受影響。二十九歲那一年,摩尼教的一個主教法斯托斯來到迦太基。奧古斯丁本來信奉摩尼教,且在教派達九年,為何後來改宗基督教?

 

奧古斯丁在其《懺悔錄》(Confessions)交代了箇中的因由。在英國神學家查德威克(Henry Chadwick)的《希波的奧古斯丁的傳奇》(Augustine of Hippo: A Biography)一書,也將奧古斯丁對摩尼教的懷疑出於科學、理性的原因。在《懺悔錄》,奧古斯丁就說摩尼教著作找不到有關夏至冬至、春分秋分、日蝕月蝕的各種現象的知識。在他眼中,摩尼教只提供神話。

奧古斯丁最初為摩尼教吸引,是因為它聲稱用理性可以理解上帝。另一個原因,是他跟魔尼教一樣對惡十分敏感。一來,他常感自己生活的敗壞,二來,他常被這樣的追問折磨︰

 

誰創造了我?當然是我的上帝嗎。上帝不僅是善,而且是善的本體。那麼為何我願作惡而不願從善?是否為了使我承受應受的懲罰?但是誰給了我這意志的?既然我整個造自無比溫良的上帝,誰把辛苦的種子撒在我身上,種在我心中?如果是魔鬼作崇,則魔鬼又是從哪裡裏來的?如果好天使因意志敗壞而變成魔鬼,那麼既然天使整個來自至善的創造者,又何從產生這壞意志,使天使變成魔鬼?

 

而在摩尼教的論述裡裏,上帝都會受惡影響。摩尼教亦否認了上帝是全能的,故沒有「上帝全能,但他又不能消滅惡」的不一致。

 

但當他聽到摩尼教並不責怪星星導致人類的惡,而責怪人的身體時,他覺得摩尼教並不如想像般吸引。他較同意的,是身體只是囚禁我們靈魂的地方。

 

另一方面,新柏拉圖主義者(Neoplatonist)認為惡並不是一種特質或者實體,而是實體如善的欠缺。病就是健康的欠缺,惡也是善的欠缺。上帝是完美的,但他創造的東西不一定是要完美,雖然都分享了上帝的部份美善(to exist is necessarily to exemplify certain “‘goods”’),但仍是缺欠。就算有善惡兩種不同的意志,也推不出有善與惡這兩種實體。這也能避免「上帝全能,但他又不能消滅惡」的不一致——因為上帝全能,但他創造比他不完美的東西。

 

奧古斯丁似乎用了「完美的上帝觀念」和「惡是善的缺乏」兩個看法,來獲取了內心的平靜。但這樣看很危險,如果醫生跟我看病時,說我沒有病,只是健康的缺乏,你可能會反枱。我發燒、打冷震、沒胃口,這些都是顯明的病徵,不是健康的欠缺。你不對症下藥,我才不會健康。同理,虐待狂也是不夠好,而是他會有一種對痛苦的沉迷並在別人的痛苦當中得到快樂。如不正視,只是簡單的將人看成甚什麼理性的、皆可為善的道德人。這又將倫理世界簡化、扭曲。

 

閱讀諾貝爾獎埃利·維瑟爾(Elie Wiesel)那本記述他和父親施羅摩在1944年至1945年間的著作《夜》(Night)(這本書應該是人類必讀的書)的描述,你不會再接受惡是善的缺乏。惡就是惡。

埃利·維瑟爾《夜》

「 面包掉在車箱裡裏,引發了一場戰爭,大家你推我擠,相互踐踏、撕扯,猶如沒有束縛的禽獸,眼裡裏閃爍著凶殘的恨意。 」

 

「不久面包屑便飄散在車箱四處,觀眾們注視一群如骷髏的人為了掙得一口面包而相互殘殺。」

 

「梅伊,我的小梅伊,你不認得我了?我是你父親……你弄傷我……你會殺死父親……我的面包……也有你的份……也有你的份……」

 

天地不仁,尚可接受。但看倌要知道,這是納粹對猶太人玩的「小把戲」。這是惡,不是善的缺乏(重要的話講三次)。

 

有趣的是,今天我們大眾了解奧古斯丁的渠道,卻是他這金句,將惡看成是善的缺乏。惡被消失了,解釋掉了。我們於是著眼於善的探討。當然,在後形上學時代,我們很難接受如魔尼教這些宗教對惡的解釋。然而,摩尼教的模型卻不能忽略︰(一)惡從何來?(二)跟善的關係若何?(三)如何擺脫惡?

 

另一方面,倫理學的探討要擺脫宗教和哲學史,也是不太可行的。人類的觀念像一塊大拼圖,少一塊都會呈現不一樣的景象。